当她们主动选择改母姓
这让我眼前一亮。虽然最近几年,公共空间有了更多对冠姓权的讨论,但作为姓名最终的所有者,孩子对此有何认知,依然是罕见的视角。更可贵的是她的主动性,不像我接触过的其他改姓之人,就算不是被长辈安排,也起码是双方皆有此意才行动的。
在冠姓权的“战场”,偶尔会有这样的声音:能不能让孩子在长大后自行决定姓什么呢?我觉得这样不错,但实现起来太遥远了。没想到,已经有人在现有的制度之下,迈出了这一步。
我开始四处寻找像她一样主动选择母姓的人,想记录下这群人的出身、思考和行动,以及这个选择所带来的回响。这最终成了一篇完全由女性讲述的内容,并非我刻意为之,而是愿意分享改母姓经历的大多是女孩,再加上“由自己主动提出”的条件,就更难找到男孩了。
她们之中,有人与父亲早早断联,或出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,期望能通过改母姓找回自己的归属和选择权,但也有人从小浸泡在父母的爱意中,改母姓更多是投射对自己的希冀——希望成为像母亲那样强大的女性。
文 | 沈后
编辑 | Sharon
纽带
晓希家的户口本上有两个人,她和母亲,她们的名字前面冠着同一个姓。每次想到这点,晓希就觉得“太他爹的爽了”。
晓希是那篇“21岁成功改母姓”的帖子的作者,2022年夏天,她提交了更改姓名的申请——姓是母亲的,名是自己取的。
去年4月初,她拥有新姓名的大半年后,我们约在奥森公园见面。当时正值花季,公园里的海棠、桃花、雪柳都开得甚好,微风偶尔带来丁香的香气。那天又是周末,赏花的人甚多,晓希提议在一处长亭坐坐,那里有四五位阿姨分享着水果,还有两个遛娃的家庭,身后大片的二月兰里,一群年轻人正热烈地讨论着拍照姿势。
我有些犹豫,在如此人来人往的环境,适合谈论访谈提纲里那些又隐私又尖锐的话题吗?
晓希倒很坦荡。聊天开始的第3分钟,她就向我讲起自己的家庭情况:
她口中的“我们家”是指母亲所在的整个家族,从她有记忆起,一直是被这个家族照顾着的。在她4岁那年,她的父母离开了彼此,此后,姥姥、大姨、二姨等女性长辈都曾在不同阶段和她同住,帮她的母亲分担养育责任。
这是一个“母系氛围更浓”的家族。姥姥亲戚众多,而姥爷是孤儿,而且姥爷和那个年代的很多人一样,认为“父爱如山”,倾向于做个威严的庇护者,和子女的情感交流不多。因此,从晓希的上一辈起,就是同母系家族的纽带更紧密。
姥姥生了4个孩子,3个是女孩。婚后,她们不仅没有脱离出去,反而都和娘家走得更近。“两个姨夫也像嫁到了我们家一样”,晓希解释道,不是入赘,而是相比原生家庭,他们更喜欢和妻子家来往。
晓希在这个家族所见的夫妻关系,几乎都是平等的。这种平等并非是妻子们在世俗意义上通过更强的能力换来的,“纯粹是这些女性就不是那种受气包的性格”。丈夫们也大多是性格温和之人,姥爷曾是唯一的例外,听说他年轻时很强势,但在晓希成长起来的那些年,他因为听力不好而变得少言寡语,存在感已经很低了。
这或许解释了她的父亲为何选择离开。她说,父亲极度追求“亲密关系中的主导地位”,需要从对方身上汲取“被崇拜的感觉”。成为这个家族的一员,他觉得自己被压抑了。多年后见到晓希,他依然愤愤不平:“你们家都是女人做主……不讲礼数。”
他后来的几任伴侣,都是年轻漂亮但家境远不如他的,晓希用3个字概括,“好拿捏”。
有段时间,一想到自己是随父姓的,晓希就非常抗拒。她的归属感绝对在母亲家。“如果姓氏最朴素的意义是显示谁和谁是一家人,现在这个意义实现了,我不再是跟陌生人一个姓了。”
醒悟
在人生的前十几年,晓希并不觉得随父姓有何不妥。尽管父亲早就淡出了她的生活,最久的一次,他们整整3年未见。但姓是一回事,实际的关系是另一回事。
直到初中时,她在知乎接触到女性冠姓权的话题。似乎本就藏在头脑里的一些意识,被轻轻叫醒了:“有道理啊!这个东西为什么一定要随男人呢?”
她第一次有了“我或许应该改姓”的念头。
这个念头,伴随着晓希对女性主义的了解而生根发芽。她说,女性主义改变了她生活的方方面面。其中让我颇感意外的是,眼前不施粉黛的她,高中时曾深陷容貌焦虑,买了非常多化妆品,后来她逐渐意识到“弱势的一方才是被看的”,就再也没有化过妆。
虽然从第一次接触到冠姓权的概念时,她就认同这种权利是女性应该享有的,但还是偶尔生出顾虑,比如,随母姓后,找对象会不会困难?当她在女性主义的道路上越走越远,这样的顾虑都消散了:“根本就不应该担心男人喜欢什么、不喜欢什么。”
我接触的其他女孩,也或多或少表达了对女性主义的认同。
即将本科毕业的星悦成长于重男轻女的家庭,她有一个正在读初中的弟弟,是爷爷奶奶对男性后代的执念而降生的。她的日常充斥着来自爷爷奶奶的打压:正常坐在桌前学习是“装模作样”;物理考了第一,被一口咬定是作弊;中考、高考前,别人得到的是祝福,她得到的永远是“你考不上”的否定……
18岁前,她从未想过抗争。她甚至没有清晰地认识到,这些打压与她的性别强相关,因为大人们都说,爷爷奶奶生了爸爸后又生了姑姑,他们不是重男轻女的人。
直到进入大学,她的身边出现了一些了解女性主义的同学,她开始慢慢醒悟,也开始试着争取自己应得的肯定和支持。
文远的觉醒来得更晚一些。她曾是那种“疯狂讨好男性长辈”的女孩。大学时,她陷入了一段“有毒关系”,对方比她年长很多,利用权力让她言听计从。那几年,她的社交圈几乎缩成了一个点,每次认识新的朋友,就被男友软硬兼施地砍断联系。课业也荒废了,“每天看乱七八糟的‘情专’(网络上所谓的情感专家),什么好嫁风、纯欲风、推拉之术”。她甚至去算命,“算自己命里有没有儿子”。
经历了很多斗争,她才从那段关系里挣扎出来。脱胎换骨并不容易,长期的控制已经让她变得畏畏缩缩,哪怕有了新的亲密关系,她依然心甘情愿地被“吸血”。26岁时,她还在日记里留下绝望的心声:如果嫁不出去怎么办?
冠姓权话题第一次进入她的视野,是在4年前。一位女博主分享,自己因为争取冠姓权失败,接受不了“父姓+母姓”的折中方案,最终选择和其他方面都算得上“好伴侣”的丈夫离异。此事在网络上引发了不小的争议。
“我当时的男友对这个女孩恨得牙痒痒。”她提了这么一嘴,但没提自己的看法。聊了十几分钟别的,我又把话题折回来,这次,她有些惭愧地说:“当时我觉得,有什么好争的呢?可以拿这个冠姓权换钱呀!老公给钱,你生一个跟他姓的孩子,这很公平啊。”
2022年,和那个男友分手后,她突然想起被他骂过的这位女博主。她在全网搜索博主的后续,一无所获。
她说,大概从那时起,才真正对女性应得的权利和现实的处境有了思考。
缺位
高中时,晓希第一次提出想改母姓。家人们的第一反应是怕父亲不认她,他们说:“多一个人爱你不好吗?”
晓希想,他本来就不爱我,和姓有什么关系呢?她感受到的父爱太稀薄了,而且充满了条件,“好像他是皇帝,你要表现得多好多好,才能当太子”。
她从不觉得自己的生活里必须有父亲。他离开得太早,离开前也不怎么参与育儿,两人并未建立起感情基础。反而是周围的大人们,都觉得她一定会想念父亲,总是安慰她:“等你长大,爸爸就回来了。”很长一段时间里,晓希会迎合他们的怜悯,“装出一副很想让他回来的样子”。后来,认知和行为的割裂越来越大,她便不再做这种表演。
如今父亲添了酗酒的毛病,让她更想避开了。她向我吐槽,和相差17岁的、同父异母的妹妹第一次见面时,父亲竟然还叫来了酒友,话还没说两句,他就把孩子们支开,和酒友在餐厅喝高了,搞得场面很难看。烂醉后,他甚至还说要开车送孩子们回家。那可是酒驾!吓得晓希立刻拉着妹妹跑了。
文远的经历和晓希很相似,母亲“丧偶式育儿”,接着父母在她七八岁时离异。此后,父亲很少和她联系,也不履行抚养义务,直到几年后去世。
“当时还是座机时代,印象中,他打到家里的座机找我(的情况),几乎没有。”每年仅有的几次见面,父亲除了带她买些零食,就只会对着她哭一整天,说些情感绑架的话。
星悦的父母没有分开,但她也算是母亲一人养大的,尤其是在经济层面。弟弟出生前,不只星悦,连父亲也是靠母亲养的。他不工作,也不照顾女儿,星悦生了病,还要母亲请假带她去医院。
有了二胎后,父亲依然想过那样的生活。母亲说,女儿是我全权负责,儿子就由你全权负责。(话虽如此,她还是会给儿子花钱。)于是,爷爷奶奶给了父亲一笔钱创业,还给了他一套多余的学区房,让他可以收租来养儿子。他们还搬了进来,帮忙照顾孙子。
星悦开始活得“低人一等”。饭桌上常年有单独给弟弟做的一道菜,她不能吃,牛奶和零食也被藏起来,只给弟弟不给她。一旦星悦提出疑问,就会被攻击:“弟弟两三岁的时候,就已经会找吃的了。你找不到,是你自己没用。他比你能干。”
持续的打压之下,星悦出现了严重的情绪问题,“高中基本哭了3年”。对此,爷爷奶奶只会冷冰冰地丢下一句:“你又发神经病了。”
在星悦看来,对于她这十几年的痛苦,父亲也负有很大的责任——他虽然不是主要的打压者,但是沉默的帮凶。
女孩们从孩子的角度,发出了和那些争取冠姓权的新手妈妈们一样的疑问:为什么承担更多责任的是母亲,孩子却默认是随父姓的?
例外
和这几位女孩聊完,我不禁想:难道主动选择母姓的人,就没有和父亲关系良好的吗?
经过大半个月的寻找,我和一个名叫张阔的女孩建立了联系。
访谈伊始,我就直观地感受到她和其他女孩的差别。对她而言,随母姓的人不算罕见:表姑和表叔都是生来就随母姓;同村玩得好的一对姐妹,一个随父姓、一个随母姓;每次分班,总能认识随母姓的同学,男女都有。
她出生在黑龙江和内蒙古的交界,那里属于东北地区,独生子女政策执行得好,重男轻女的思想也比较轻。她总是不自觉地强调这一点,好像仅此一点,她大体圆满的生活,就无需更多解释了。
她的父母是少见的爱情多于亲情的中年夫妻。在这段婚姻的起点,父亲以绝食抵抗长辈们的反对,又被迫放弃自己在原生家庭的所有财物,坚定地选择了母亲。这种炽热持续至今。
一些情节尽显宠爱。早年家里以务农为生,父亲从不让母亲插手地里的活,也不要求母亲做饭。“我爸晚上回家,我说饿,他不一定理,我妈说饿,他立马去做饭。”后来村子拆迁,分下来的房子,落在母亲名下的最多,张阔比母亲少一套,而父亲只有一套。
一些情节关乎平等。曾被婆家嫌弃“不会干活”的母亲,在这个小家可以充分施展自己真正的才能。她几次提议家庭投资的方向,父亲放手让她尝试,也和她共同努力。他们由此赶上了经营农家乐的热潮,又在潮退前及时转向,顺应政策发展林业,财富稳步积累。
张阔就是看着这种良性的亲密关系长大的。她也被父母充沛的爱所滋养,不曾缺少安全感。
初中时,她遭遇了严重的校园霸凌。有人抢了她的钱,却倒打一耙说她欠钱,她被不明就里的同学喊作小偷,被所有人疏远。施暴者在当地颇有势力,但张阔的父母丝毫没有忌惮,坚持为她讨公道:“找班主任没用,找年级组长没用,后来托关系和校领导搭上线,一连找了他六七天。”最终,施暴者被处分,当着全班的面还了张阔清白。
父母对张阔的爱没有控制,只有尊重。青春期时,张阔想把头发染成“很亮的大蓝色”,母亲没有阻止,而是带她到常去的理发店,并替她付了钱;大学时,张阔有过抑郁状态,父母按她的意愿帮忙办理休学,让她慢慢恢复;在她还没有恋爱经历时,父母就说,你想不婚就不婚,想丁克就丁克,怎么样都行。
她改母姓的理由,从未包含“不喜欢自己的父亲”。
在她读小学时,父亲也曾缺席她的成长。当时家里生计堪忧,父亲去跑大车,短则3个月、长则9个月才能回一次家。她坦诚自己有过闪念,为什么不是有钱有闲的大伯做自己的父亲?但她很快就理解了,如果父亲不在外奔波,她和母亲大概真的没有饱饭可吃了。
后来家里条件改善了,父亲逐渐安定下来,或许是补偿,或许是终于可以遵从本心,他付出了“超过一般父亲的陪伴”。
张阔乐于讲述父亲的细致:她的入党申请书是父亲帮忙誊的,通篇无一错处;她到外地工作,父亲常来探望,知道她怕用菜刀,每次带来的肉都是切成片的;去年她突发过敏,第一反应也是向父亲求助,父亲连夜接管了她的布偶猫、仓鼠、乌龟、鹦鹉,认真记下种种事项,又额外查了不少资料,养得比她更尽心。
她想改母姓的理由,有很大一部分是投射对自己的某种希冀。
学生时期的她自认胆小怕事。她羡慕母亲的性格,外向、独立,东北话讲“很闯荡”。她还用了“强势”这个词:“我妈的强势不是让人难堪的那种,而是能在大事上拿主意,影响他人的意见。”前面提到的经营农家乐、发展林业、帮她办理休学,母亲都是主导者。
最令张阔震动的是母亲处理那次校园霸凌时的表现。当时校领导说:“钱都还了,你们还想怎么样?”母亲一反平日的柔声细语,霸气回应道:“钱是还了,但欺负我家孩子的事还没有完。本来是他们抢钱,为什么成了我家孩子欠钱?这事必须说清楚!他们必须道歉!”
张阔想变得更强大些,就像母亲那样。
决心
尽管张阔父母一向开明,她依然会忐忑他们的态度。
毕竟亲戚们可能会吹耳边风的。尤其是大伯,他是家里最古板的,总把“长子长孙”挂在嘴边。他对张阔的父母催生了十几年,“因为我们这辈的 5 个孩子都是女孩,伯娘和婶婶又都因病摘除了子宫,只有我们家还能生”。大伯承诺,只要是男孩,就给张阔的父母一百万的奖励,并负责这个孩子从小到大的所有花销。
像他这样的人,如果知道“长孙女”想改母姓,不得发疯啊?
结果出乎张阔的预料。去年春节,她试探性地向父母透露了改母姓的想法。“他们答应得比给我买貂还要痛快,买貂时还争论了挑什么款式、去哪里买,这次完全没有争论。”尤其是父亲,他的第一反应是:“改呗,想好取什么名字了吗?”第二反应是给派出所打电话咨询流程。
后来,他还在家庭聚会上给亲戚们打了预防针,委婉地表达了对女儿的支持。大伯顺着他的话,评价“小姑娘长大了,有主见,挺好”,爷爷奶奶也跟着点了点头。
这样的支持太少见了。
文远也试探过家人的态度。去年年关,家里有老人去世,大家聚在一起叠元宝时,文远说:“转过年来,我要把姓改成李(母亲的姓),这样我就是老李家人,我就有资格为老李家人抬棺。”
被排除在“老李家人”之外,她已经介怀了十几年。
小时候她不听话,母亲会说“替老王家(文远的父亲家)养了个白眼狼”,姨妈们督促她学习,也会说“你是老王家给老李家的拖油瓶”。
青春期时,文远开始期望对母女俩的这个小家有一些知情权,但得来的总是搪塞。她更卖力地学习,以为这样母亲就会改观。
3年前,压倒性的事件发生了。母亲轻易将家里的经济状况告诉了一个“沾亲带故的男人”,被对方骗走不少家产。当时文远已经一路读到了博士,却依然对家里的情况一无所知。她只能被动承受这场劫难,甚至差点因此退学。
“无论我们有多么深的亲情羁绊,母亲潜意识里总觉得我是外人。”哪怕最终是她通过法律途径帮母亲挽回了不少损失,也没有获得那份对自家人的信任。
因此,发出那番“改母姓为老李家人抬棺”的言论时,她并没有抱什么希望。有些意外的是,在场的男人们没有说话,女人们倒是都开了口:“你改了姓也是老王家人,也不是老李家人。”这些人里,也包括她的母亲。
星悦则谨慎得多,她只和母亲提前谈论过更改姓名的事,因为她希望自己的新名字是母亲取的。只有母亲值得她赋予这项权利:她刚出生时,很多人都想将这个不受欢迎的女孩丢在老家寄养,是母亲坚持把她带在身边;爷爷奶奶骂她,只有母亲帮她说话,连带着被攻击;高考后她离家出走,母亲虽然反对,还是会给她打钱,挂念她过得好不好。
她没有向母亲说明原因,只是在微信上发了一句:“妈妈,我想跟你姓好不好?”
她告诉我,不再随爷爷、父亲姓,算是对他们常年薄待(她更倾向于定义为虐待)自己的迟到的抗争。她最初的用词是“报复”,后来又纠正道,不是对他们的报复,而是对自己的交代。“我是一个不跟他们姓的孩子,他们对我不好,我心里能过得去一些。我得做点什么,这样就能放下之前的事,就能开心了。”
母亲警告她不要这样,并站在她的角度设想了一系列后果:不随父姓,会不会对考公考编有影响?未来的老公会怎么看你?等你准备成家立业,爷爷奶奶不肯帮忙,你会不会很惨?
星悦想,那就再看看吧。“人是有惰性的嘛”,维持现状最简单,改变则需要强大的推力。
最终,是父亲推了这一下。
去年春节,父亲给她的红包比给弟弟的少了一倍。他还和星悦打了一架,那天星悦去参加志愿活动,他以为是去瞎玩,便阴阳怪气起来。两人话不对付,很快扭打在一起,他猛攻星悦的太阳穴:“每打一拳,我的眼前就会黑一下,又重新亮起来。再打一拳,又黑一下。”
那一刻,星悦下了改母姓的决心。
作主
晓希是在母亲的陪伴下去派出所更改姓名的。尽管母亲一直无法理解她为何有这样的执念,也屡屡以“你爸不认你了怎么办”为由劝她放弃,但晓希从中学坚持到大学,母亲也就疲了,由她去了。
接受了晓希一定会把姓名改掉的事实后,母亲也加入到取名的行列。她请算命的拟了好几个名字,晓希都觉得不好听。她的旧名字就是母亲请人算的,其中一个女字旁的字是古代宫中的女官名,她尤其不喜欢。
作为一个“懒人”,她选择从历史人物的名字里寻找灵感,最终选中的两个字是某个大人物的曾用名,有着不错的寓意,读起来上口,写起来也简单,而且是她钟爱的中性风格,“没有性别刻板印象”。
那段时间母女俩住在一起,母亲很自然地同晓希一起去派出所,如果遇到什么问题,她也能帮帮忙。后来果然需要她协助:晓希的申请里提到父母离异,派出所要求提供离婚证以便核查,母女俩又回去重新准备了材料。
第二次,她们终于拿到了更新的户口本。母亲有点不适应:“哎呀,怎么一下就变了?”晓希则切换得很快:“过去,姓名对我而言是一个无意义的符号。现在,我感到它就是我。”
因为不被家人支持,文远和星悦在正式行动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风声,她们偷偷准备好材料,“心里一横”,独自去了派出所。
文远的户口所在地既不是老家,也不是她读书的城市,从学校过去,要跨越半个中国。这趟旅程花销不小,文远还未工作,要攒好几个月才能“回血”。
但她依然坚定地出发了。“要做毫无保留支持自己的人”,她在后来的分享帖里这样写道。
不过,她说自己还不是彻底的洒脱:“我填的申请理由是‘父亲去世,改随母姓’,不敢坦坦荡荡地写‘改随母姓’,必须要在前面加一个注解,让它看上去比较符合‘人情’。”
她还不敢光明正大地和传统、和多数人对着干。
其他女孩的申请理由,更算不上什么真心话。晓希搬出了之前同学们常喊的外号,灵感来自她旧姓名的谐音,外号带来的困扰被夸大,甚至上升到“尊严”层面。其实她并不在意大家那么叫,只是觉得这样写“民警更容易理解”。星悦的理由更牵强,她绞尽脑汁,才扯出“名字里的这个字和哪个名人相似,那个字又和哪个名人相似,导致自己在生活中被人嘲笑”。
实际上,提交申请后,一切比她们设想的顺利很多。审核的时间并不比其他人长,线下更新证件时,民警们干脆利落,没有盘问,也没有拐弯抹角的评判。
自己做主的感觉真的很好,每个女孩都这样感慨。
她们向我诉说新姓名散发的神奇力量:家庭聚会上,晓希望着“生命中最亲密的那些人”,想到自己和她们是同一个姓,内心涌起一丝满足;文远每次写下自己的新姓名,就有一种“多年打工人熬成老板”的愉悦;星悦会连用3个以上的“超级”来表达对新姓名的喜爱,它带来了积极的心理暗示:“我现在不是甄嬛了,我是钮祜禄氏。”
反噬
然而女孩们知道,在父权文化之下,自己的行为大概还是会遭遇反弹的。这也是一些人想隐去真实姓名的原因,她们需要一个保护壳,缓冲向自己滚来的、强大传统惯性的挤压。
新身份证送达的那天,星悦是“悄摸摸地取回家,又悄摸摸地塞进书包”的。她暂时不希望父亲知道:“他知道后就不可控,或许会伤害我。”
不过,她也不想“一个人hold住”这件事。她渴望一个盟友,首先想到的就是母亲。
结果母亲“大破防”,跑回房间,抵着门痛哭起来。星悦听着心疼,用身体去撞门,怎么也撞不开。“不管不顾的大叫”从门那边传来,母亲嚷着,自己已经表达过不希望她改母姓,但她还是改了,这是不尊重。
星悦对这套以“尊重”为落点的说辞抱有怀疑,认为这是母亲“自己骗自己”的。就像她曾多次目睹父亲对母亲施以暴力,但母亲总说,那不是打。
或许后面那些才是母亲真正的心声:“你不要跟我姓!随便跟谁姓都行,不跟你爸姓也行,只要别跟我姓。不然,他们就以为是我唆使你去改的。”
“她觉得,我让她成为了丈夫家的罪人。”原本母亲眼下的生活还算自由(她所说的自由是指,不太需要承担家务,每月给家里一笔伙食费),没想到女儿改了自己的姓,怕是“要做牛做马去偿还罪孽”了。
星悦感到无奈,在她的认知里,这件事就像“馅饼砸到了母亲身上”,虽然不是母亲主动提出,但客观上对母亲有益。如果母亲怕被误会成“唆使者”,她们完全可以提前统一口径。
父权文化的反弹是经由母亲作用到自己身上的,而且如此激烈,这出乎了星悦的预料。母亲甚至撂下狠话,要和她断绝关系。
她努力去合理化母亲的反应:这个年过半百的女人,也成长于几个姐姐、一个弟弟的家庭,也是一直不被偏爱的孩子。多年来环境的浸染,已经让她发自内心地接纳了这种文化。
星悦猜测,如果姥姥知道了她改母姓的事,也会指责母亲。毕竟,姥姥年轻时顺从了“一直生到男孩为止”的潜规则,老了也不和女儿在超一线城市享福,而是留在老家帮儿子种地、带娃。所以,母亲的担忧不无道理。
“妈妈也是为我好”,星悦也这么说服自己。按照母亲的想法,如果星悦随她姓,婚后的娘家就是她家,而不是丈夫家,她家的经济条件比丈夫家差了一大截,她不希望星悦因此而受欺负。
事后星悦告诉我,这些理由对她并没有多大的说服力。“但是我爱她,这就是最大的理由。”
但在那个风暴之夜,母亲说了一句很刺痛她的话:“你改姓,让我比知道我爸爸死了还要痛苦。”
当时已经是半夜三四点了,过去的几个小时,母女俩隔着门,一个在这边哭,一个在那边哭。星悦有些赌气地说:“好,既然你这么不愿意,那我不跟你姓了。”
那一夜,父亲始终躺在另一个房间,没有任何行动。星悦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,她和母亲闹出这么大的动静,如果父亲丝毫没有察觉,实在不太令人信服。
她有一个不那么善意的猜测:父亲已经掌握了情况,他在那里装睡,让妻子来哭闹,给女儿施加压力。如此一来,如果女儿回心转意,他不仅得到了想要的结果,“还美美地隐身了”。
她把这段经历分享到一个非独生子女的群组,很多网友劝她专注于自己改母姓后的体验,放下和母亲统一战线的期待——如果母亲失权太久,被动地获得权利后,有不配得感也是正常的,甚至可能觉得被挑战了。他们鼓励她成为更强大的人后,再去考虑能否帮母亲争取权利。
我问星悦,在她看来,改母姓是全然为了自己,还是某种角度也为了母亲?
她想了想,应该还是为了自己。因此,母亲的反应不会让她怀疑做这件事的意义。
盼头
户籍信息变更成功前,文远想象的“凯旋”画面是,请亲密的朋友大吃一顿,宣布和过去的自己彻底告别,然后一醉方休。
她还设想母姓会给自己带来巨大的心理支持,无论在学业、人际关系还是其他方面,甚至可能让她不再害怕走夜路了。
结果是,“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有用”。她确实获得了一些力量,每天能把厌学情绪压制下去,有动力走出住处、走向办公室,但也就仅限于此了。
快乐也是偷偷地快乐。她只在七八个人的朋友群里提了一嘴,群里都是博士,她原以为大家的态度会比较开放,但没有人发来祝贺,不是念叨着“好好的名字为什么要改”,就是已读不回。好朋友都如此反应,更别说关系远的人了。
访谈时,距离她更改姓名过去了一个多月,那一个多月,母亲一直没有叫过她的新姓名,而是用“闺女”之类的称呼,不知道是不是在刻意回避。
网友们比母亲更早知道她改母姓的事,她提前编辑好帖子,从派出所出来,就立刻按下了发布键。
她说,即便这件事对自己没有那么大的益处,对女性群体肯定还是有益的。她要做巨泊里流动起来的那滴水:“就像我现在也不是很想继续读书了,但我鼓励自己,如果取得更高的学位,在一个机构爬向更高的位置,对我的女性后辈会有一定帮助。”
晓希也希望自己改母姓的行为能对身边的人产生一些影响:“最起码他们不是只在新闻上看到过。”
她觉得这不是多么值得夸耀的事,就是一个选择而已,下决心就能办成。
“和那些真正的挣扎相比,改姓只是一件小事吧。”她告诉我,前两年她一直尝试脱离性缘关系,只维持友缘关系和亲缘关系,但难以做到,还是会被情绪黑洞牵引着靠近异性。她想找到那种“自己爱自己的状态”,这才是真正艰难的跨越。
改变最大的是星悦。拥有新姓名的前一年,她有过一段难熬的情绪低谷,甚至想过自尽,她想给自己找些“活下去的盼头”,改母姓就是其中之一。某种程度上,我所见到的她确实像重获新生一样,对过去提不起力气的很多事情都兴致满满。
访谈结束后,她突然问我有没有考研的经验,又发来自己的自媒体账号,让我这个“媒体人”看看,如何复制爆文。她兴奋地说,就在前一天,她的账号刚刚接到广告,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。
她和母亲的关系基本回到了过去的状态,她们并没有达成共识,是时间起了作用,稀释了那一夜的余震。她坚持不改回父姓,母亲也就“摆烂”了,权当不知情。
她的新目标是,努力把自己养活好,再养育一个女性后代。
让孩子随自己姓,小学时她就这么想过。只不过当时的方案是“找个和自己同姓的老公”,因为大人们灌输的观念是“所有女人都会结婚、都会生孩子,孩子都会和老公姓”,她接受了这套规则,和同姓的男人结婚是在规则内摸索出的变通之法。
如今,她已经证明了这套规则并不是必须遵守的。而且,孩子也不会因为随她姓而变相继承父亲的姓氏,她很开心。
过去,她虽然觉得自己一定会生育,但还是会恐惧,觉得这件事可能令她“和死亡贴得很近”。改母姓后,她发现自己能很轻易地克制这种恐惧,对生育的期待也达到了顶峰,甚至连女孩的名字都想好了。
她希望把自己的姓氏、思想和未来可能创造的事业,一并传承下去。
后记
这个选题的采访和初稿写作是在去年春天完成的。时隔近一年,得知它将被更多人看到后,我和几个女孩她们聊了聊近况。
晓希是从美国加州拨来视频电话的。去年夏天,她从北京搬到这里,希望体验不同的生活。9个月里,她做了很多新的尝试:做过律师助理,考过保险经纪人执照,还剪过寸头。
父亲从侧面知道了她改母姓的事。一次,父亲给她转账,看到收款人的姓名变了,便向前妻询问了情况。晓希听母亲说,父亲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反应,至于他内心的想法,她也不在意了。
文远的母亲至今都没有叫过她的新姓名,距离她更改姓名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。母亲偶尔还是会用冠着父姓的旧名字称呼她,她每次都会纠正母亲,但母亲从未正面回应。“我发现,让她接受这种改变,比我们想象的更难。”
文远说,如今她已经没那么在意是否被认同为“老李家人”了。无论“老王家人”还是“老李家人”,根本上都是男性掌权,依托姓氏的继承,一代代男性构成家族的主干,其他枝桠得以他们为支点。改母姓的意义不是把一段枝桠从这棵树移栽到那棵树,而是自己成为新枝桠萌发的根基。
她还在努力读博,导师和身边的同学已经习惯了她的新姓名。但在年初的课题组聚会上,一个参加工作多年、不常见面的师兄知道她的新姓名后,说它很像某个三级片演员的名字,在场的一些男性听到后,脸上出现了那种“意味深长的笑”。
几个月前,文远新交了一个男友,对方对她改母姓表现出强烈的不理解:“他说,如果是他要孩子随母姓,他爸肯定不让。”文远问:“你爸不让,那你妈呢?”对方说,他也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感受。
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。文远想,如果未来自己结婚生子时,没有足够的能力让孩子随自己姓,起码可以给孩子讲讲自己的这段经历,让Ta知道,成年人是有主动选择姓氏的权利的。
星悦回复我的信息时,正在忙着准备第二天的省考。她迫不及待地和我分享了好消息,她通过了考研的初试,对复试也有很大把握。上次访谈时,她刚刚跑完变更学籍信息的流程,正在公示期。如今她的学籍已经彻底更新了,在考研和省考的准考证上,写的都是她的新姓名。
父亲和爷爷奶奶至今尚未显露出知道她改了母姓的迹象,她不禁怀疑,难道那一夜,父亲真的什么都没有听到?他们对她的打压依然如故,比如不支持她考研。但星悦的学费是母亲出的,她只需要说服母亲就够了。
听到星悦过了初试、有很大的希望考上研究生后,母亲对她说:“你就是我们老X家的人才,你要为我们老X家争口气。”星悦敏锐地捕捉到,母亲用的是自己的姓,不是丈夫的。她想,或许在母亲的内心深处,对于她改母姓这件事,并没有表现的那么抗拒,甚至可能有一丝丝的开心。
去年访谈张阔时,她的户籍信息还没有变更。虽然在她表达改姓意愿的当天,父亲就给派出所打了电话,但正值春节,户籍科不办公,假期结束,她又急着回外地工作。不过,当时她告诉我,父亲已经开始用新姓名称呼她了,还改了微信备注,说要提前熟悉熟悉。母亲也在电话里问了她好几次,什么时候回老家更改姓名。
今年再度取得联系后,张阔苦恼地表示,她依然没能抽出时间去老家的派出所更改姓名。她的工作越来越忙了,基本只能在春节回去,回去也不能闲着,大年初一还有工作找上来。她早就找人算好了新名字,花了688,却迟迟不能在证件上看到它。一个小小的安慰是,遇到的新客户也支持她改母姓,并主动用新姓名称呼她。
上个月,她即将返工时,父母又一次问她,准备何时去派出所。她希望能在夏天前,完成这个拖延许久的计划。
*应受访者要求,文中皆为化名。
作者——沈后
记录无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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